医院麻醉科你不必认识我但请放心我的陪伴麻醉医生按下了暂停键。苏醒开始了。静脉泵中乳白色的丙泊酚停止了泵注,缓缓下降的镇静药浓度就像退却的潮水,将安然入眠的病患卷向沉重的现实引力,不久之后,他将醒来,面对这残酷的人间。台上的外科大夫眼里满是疲惫,长达十个小时的夜台手术结束,身体和精神双双跑完马拉松,现在是讨论夜宵、回味术程的时间,绷满的神经明显松弛下来,他们最紧张的时刻过去了。而麻醉医生的考验远未结束。就像满载而归的远洋渔船,经历了惊涛骇浪与辛苦劳作,港湾里灯塔的光芒已柔情在目,然而只有船长知道,湾岸前绵延的暗礁旁散落了多少残骸,想要安全到岸,还需打起十二分精神。病人血液与肝脏里,无数的药理反应正在悄然上演。丙泊酚浓度的迅速下降让美梦碎了,这种与MichaelJackson死因纠缠不清的镇静剂是安眠的使者,是逃避现实的乌托邦,当它扼住脑干网状结构上行激活的通路,再严重的失眠者也会悄然入睡,再痛苦的现实也会融化成迷幻的梦。剂量足够大,输注足够快,它能让你遗忘世上一切不愉快,只是,代价是呼吸与心跳被一同遗忘。随着镇静作用的消逝,模糊的意识在渐渐清醒,台上白发苍苍的肉体开始感知与记忆,从听觉到触觉,各种生理反射渐次从抑制中恢复,短短几个吐纳,便犹如哪吒莲花涅槃,懵懂婴孩转瞬已成耄耋。麻醉医生要做的,就是呵护面前这个经历太多痛苦折磨的“婴儿”,见证他重新学会呼吸,学会咳嗽,学会睁眼,学会运动,也无奈地见证更多痛苦的降临。血液中的肌松药物早已代谢完毕,神经肌肉接头处的乙酰胆碱夺回了自己的故土,缩小的瞳孔逐渐放大,呼吸道的平滑肌在默默收缩,很快,数亿次呼吸练就的肌肉记忆让呼吸肌幡然醒来,汇合成一次又一次微弱而协调的吐纳,与麻醉机那单调而强力的机械通气对抗着,宛如剑指千军万马的孤独骑士,誓要自由。这一切被年轻的麻醉医生看在眼里。气道压力的骤然变化,病人体动的蛛丝马迹,面前的这条生命在抗争束缚他的枷锁,是时候解放他了。然而,在这之前,有一件残忍的事情要做。呼吸机环路被暂时打开,顺着气管导管,一根负压吸引条被小心置入,深入到导管尽头的支气管,吸引出浓稠、恶臭的痰液。吸痰—-将呼吸道黏膜腺体分泌的体液排出,防止引发更严重的返流误吸—-注定是痛苦的过程,特别是当口中还捆着一根深入肺脏的管腔时。前一秒是神游太虚的仙人,后一秒就在剧烈的呛咳中铩羽摔入人间。发现口中有异物的恐惧,不亚于电影里被异形寄生的桥段。醒了,这下是真的醒了。剧烈的呛咳憋红了脸,急切的呼唤响彻耳边,突然涌入的巨量信息让大脑几乎宕机,冥冥间竟涌出一种类似午睡惊醒的荒谬感。还来不及思考,另一种强大的存在展现了它的意志。那是疼痛,人性真正的敌人。腹腔内脏里,切口皮肤处,被激活的神经纤维疯狂输出着脉冲电流,顺着髓鞘的高速公路涌入大脑皮层,贯彻着人类进化过程中伟大的保护机制—疼痛/逃避。这些尽职的细胞忠诚地履行着告警的职责—-疼!有危险!快跑!讽刺的是,疼痛,这一人类百万年进化出的本能反射,却极大妨碍了病人们幸福生活的权利。疼痛的威力是如此巨大,它能让妙龄少女撒泼国骂,也能让纹身大哥嘤嘤泪下,疼到变形从来不是一句玩笑,疼得死去活来或许真是性命有虞,手术室从不意外拳打脚踢与狂呼乱叫,也总有可怜的人们挣扎着摔下手术床,狂躁地拔出留置针。在疼痛面前,道德与自尊毫无意义。幸好,麻醉车上的弹药储备很充足。分类抽好的镇痛药在注射器中整装待发,NSAID类与阿片类药物静悄悄等待着,期待进入静脉,前往脑干孤束核、下丘脑、蓝斑与受体进行亲密的约会。阿片类镇痛药,这现代医学创造的核子武器当量极高,它们在掌管人类情感与精神活动的大脑皮层里施展着魔法,若干蛋白质构象的可逆变化,内啡肽分泌曲线的短暂震荡便让无边的欣快感直冲云霄。阿片(鸦片),真是疼痛患者备受摧残后的久旱甘霖,同样,也是让瘾君子堕入地狱的催命神符。这时候,无数疑问涌上小麻医生心头。提前给予的镇痛药看来是杯水车薪,那么还要继续用吗?用哪些?用多少?镇痛不足,剧烈的疼痛会继续折磨这位老年胰腺癌患者,让他毫无尊严的在深夜嘶吼,然而一旦药物过量,阿片强大的呼吸抑制作用会摧垮脆弱的自主呼吸,苏醒不可避免的延迟,继发更严重的并发症。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,适量镇痛药的使用极大缓解了面前这个消瘦老人的痛苦,理智从谵妄中恢复,呛咳被有效抑制,听得懂医生的指令,可以正确动作——是拔管的时候了。没有更多犹豫,明确操作规范后气管导管沾着粘稠的痰液拔出咽喉,就像修完房子拆除脚手架,这个动作通常代表着麻醉结束,总算结束了!小麻医生刚舒展的眉头突然锁紧。不对!呼吸不对!刚刚还呛咳出高额潮气量的老人静悄悄的,那么安详、平静,只是忘了如何呼吸。呼吸遗忘/呼吸暂停/呼吸抑制...一连串触目惊心的并发症名词跃入脑海,他有些慌乱,却牢牢记得一个词:气道!气道!气道!无论是呼吸中枢抑制导致的驱动力不足,还是分泌物太多堵住呼吸道路径,保持气道畅通是一道死命令,缺氧往往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,老年人缺氧几十秒后,神经中枢和重要脏器便会纷纷陆沉,生与死的天平歪向一边。顾不上这么多了,赤手掰开牙齿,放进口咽通气道,顶举下颌角后娴熟地托起氧气面罩,监护屏幕上的氧饱和度已经跌到85%,单调而刺耳的警报是夜半索命的鬼。一边托下颌,一边紧张的呼喊病人的名字,他有些窘迫,心中懊悔对年老病人复苏风险的低估,是因为肝功能不好代谢不了麻醉药物?还是病人多年抽烟导致的肺功能障碍?台下轻松的空气不觉间被抽空,所有人都意识到,船到不了岸,再辛苦的努力也是白费。ICU在联系了,拮抗剂已经给了,托下颌关节不是个轻松的活计,麻醉医生的手指已失去知觉,和重力拉锯的双臂微微有些颤抖。要不,二次插管?那意味着更多的气道伤害和更长的苏醒时间,还免不了去一趟ICU,继发肺部感染的几率会大大增加。恍惚间,小麻医生的耳边回响起刚入职时那位大佬鞭辟入里的教诲:“做麻醉,是门艺术,是门选择的艺术。你的每一个选择,每一个应对,都关乎台上病人的命!”对面,二线麻醉老师刚放下听诊器。”呼吸音还不错,吸痰的效果应该可以,目前的问题就是药物代谢缓慢,自主呼吸和生理反射恢复困难,”他顿了顿,“要不,插管送ICU?你守了十几个小时已经够辛苦了。”几乎要点头的时候,他突然想到了谈话签字时家属满眼的期待,“我爸爸的命就拜托您了!您多费费心...多费费心...”已然佝偻的中年人止不住弯腰,神色里满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拘谨与讪笑。“钱,不是问题!”他努力拍着胸脯,然而袖口露出的补丁已出卖了这个家庭濒临崩溃的财政状况。“还是再等等吧,病人术后还要一大笔花销,去趟ICU,买营养液的钱可能都难了”,小麻医生试着打了个趣,“我这没事,你看,氧饱也起来了,我自己找时间休息。”“行,有事随时联系我,我去旁边诱导,那边等着呢。”走廊里的催促一声声传来,二线老师只得快步去喂养其他嗷嗷待哺的台子。天,已经鱼肚白了。时间是精通游击战的战术大师,当你全神贯注时如风一般溜走,而当你疲倦不堪时,就从角落里跳出,袭击难熬的你。对此,小麻医生早已习惯。就像在生命节点前等待的守望者,他深深明白,面前这位旅人,只是迟到,绝不会缺席。终于,台上的老人睁开了惺忪的睡眼,用清醒而有尊严的意志,重新拥抱这个人间。此时,离手术结束已经4个小时了。病人的眼神有些疑惑,你是谁?我在哪?现在是什么时间?小麻医生莞尔一笑,轻轻嘱咐他平静呼吸,不要睡觉。“一会就能回病房见到家属啦”,小麻医生的嗓子有点嘶哑,步履有些蹒跚。走出这里,麻醉医生与病人的联结就基本结束了。很少会有病人知道,这位包裹地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的医生,陪你走过了怎样的一段路。“幸好,病人没事~”送回病房后这个蓬头垢面的麻醉医生终于有了难得的闲暇,落地窗外,上班的人潮渐渐汹涌起来。
夜,结束了。
TIPS1、丙泊酚是目前临床上最常用的镇静催眠药,40秒内可使人进入睡眠状态,麻醉诱导迅速、平稳。但大剂量可能导致呼吸及心功能抑制,严重低血压及呼吸暂停。
年6月25日,MichaelJackson在家中静脉注射私人医生开具的丙泊酚后死亡,怀疑其死因与丙泊酚抑制心脏、呼吸有关。
2、气管插管是绝大多数全麻手术的必须步骤。全麻诱导后,在肌松药作用下呼吸肌停止自主呼吸,病人通过经口置入的气管导管,在呼吸机的作用下进行机械通气。合适的插管对位是良好氧合的基础。防止插管损伤及减轻呛管反应是目前麻醉临床研究的重要课题。
3、疼痛是脊椎生物进化出的重要生理反射,对族群生存具有划时代的意义。失去疼痛能力的个体往往会受到严重伤害而不自知,例如肢端神经受损的麻风病患者。
然而,疼痛也是目前医疗领域最难攻克的问题之一,常常对病人造成严重的生理/心理伤害,严重影响患者的健康和尊严。目前,我院麻醉研究所已分化出疼痛专科,对各类顽固性疼痛患者进行诊疗。
4、阿片类镇痛药是临床止痛绝对的一线用药,其临床地位是其他门类镇痛药难以替代的。虽然目前临床镇痛药已大大削弱了成瘾性,但其与毒品的化学结构只有一线之隔。防止阿片滥用,是全世界医疗系统面临的共同问题。
事实上,中国在该问题上管控严格,麻醉药物实行专人专柜专账专处方专册的“五专”管理,而欧美国家存在严重的止疼药滥用问题,部分吸医院获得阿片针剂。癌痛患者得不到治疗,瘾君子吸毒过量死亡的魔幻场面常常上演。一项造福人类的发明却变成一部分人堕落的深渊,打击毒品,刻不容缓。
作者简介:
凌肯,住院医师,麻醉新人,学术小白,供职于日均手术量台的华医院。
生性多愁善感,常常无病呻吟,自觉身无长物,仅有一点可以自夸:我深深热爱麻醉事业,并有幸获得无数优秀前辈的教诲,身处一个互助友爱的群体,小麻医生冲鸭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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